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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懼憚什麽?”我問。

起初我蹲在大石頭後面,等那人上樓梯的聲音迫近了,我才站起來。一下子我感到有些頭暈,這是我起太快的緣故。我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才從後面走出來。

他看到我的那一瞬間,舒展的好看的眉毛就皺起來了,讓我覺得莫名其妙。我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後退半步,微顫著聲音問我是誰。

於是我問他在懼憚什麽。不是安撫,而是反問他明明眼睛裏沒有分毫恐懼,為什麽還要裝作害怕的樣子。你既然不怕我,那你管我是天是地。

他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眼睛盯著某處。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原來是我那血淋淋的左手。哦,原來是這樣。我把左手背到身後,擺擺右手讓他去別的地方逛了。

第二次見他是好久以後了,這天我正好在玉石樓底下隨意地玩,門就突然被打開了。我仔細看了眼前的人,下定決心和他打招呼:“你來靈山啦。”

以前玉石樓是獨立的,現在劃給一個在靈山的門派管。

他點點頭當認同我的話,很自然地走進來關了門,說自己叫喬琢石。我能記得喬琢石是因為他長得挺好看。

我問他:“你離上次來過了多久了。”

他瞥了我一眼,睫毛有點下垂,好像在無聲譴責我為什麽明晃晃地表示自己記不住他。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不知道過了多久。

所幸喬琢石並不與我計較,他說:“快四年了。”

我又說:“你離上次來已經過了四年了,從師門花了四年才來靈山嗎?”

靈山門派剛入的弟子是在半山腰修行的,大部分人兩三年後就可以搬到靈山更高處,我遇到過資質甚好的人只花了半年。玉石樓在距離山頂很近的地方。

“你怎麽就知道我是門派裏的人而不是客人,況且那年我十三歲,我是十五歲才拜師入門的。”

那喬琢石現在就是十七歲,他十三歲時一劍劈開玉石樓的門,進來和我象征性地打了個招呼就在樓裏閑逛。

他當時一直攥著自己的劍,我覺得我應該也不至於長得嚇人,想來那是柄很寶貴的劍,估計才剛拿到手,第一下試劍就是去劈我那可憐的玉石樓的鎖。

喬琢石第一次來的時候全身上下穿得一絲不茍,頭發也好好梳著,腰帶也整齊系好還配著劍鞘,鞋底也幹幹凈凈的。

多年不見,喬琢石長高了,臉瘦了一些。他穿著靈山弟子慣常穿的衣服,青灰色的一身,是我不喜歡的顏色。

我喜歡會開花的,高大的看著年齡也大的樹。比如玉石樓旁邊那棵,我總是在最高一層的窗戶那看它,茂密的樹冠幾乎擋住了底下的樹幹。連帶著我也喜歡花的顏色,樹葉的顏色。我總希望靈山門派可以換個弟子服,可惜掌門人不來玉石樓裏。



靈山門派的掌門人叫趙孟祝,也算是喬琢石的師父吧,聽說很厲害,不然也當不上掌門人。很久以前我見過他幾次,也與他有過對話。

可能他那時候來玉石樓比我知道的還要頻繁,因為人們說趙孟祝幾乎看完了玉石樓所有的書,這點我是不相信的。不過我並沒有數下他來的次數。

後來他就不進玉石樓了,有天我在窗邊看到不一樣的弟子服的時候很震驚,但我也沒機會問問他怎麽不把弟子服換個顏色,不好看呀。但也許有的人喜歡這個顏色,我不好插手太多。

四年前喬琢石來的時候把玉石樓的鎖弄壞了,這鎖就是趙孟祝當上掌門人後弄的。幾個月後他來找我並給了我一把鑰匙,說鑰匙只有我有,連他也沒有。

那時我明白他從今往後再也不會來了,最後一次建議他給弟子服換換顏色的機會,我反而不好意思開口了,總覺得那一天他整個人都很沈悶。

鎖壞之前感覺我好長時間沒有看到玉石樓裏有其他人,鎖壞以後一直被放任著不管,這段時間裏玉石樓人來人往。

上個月有人給玉石樓上了一把新的鎖,似乎這次的鑰匙配了許多把,還是常有人進來。

喬琢石估計劈開鎖後回去被家裏人說了,今天才知道拿了鑰匙來開門,也不知道門派掌門為什麽要把其中的一把鑰匙給他,但我不打算在意這些。

喬琢石問我怎麽知道他是弟子而不是客人。

我說:“我就是知道。可是你十五歲才來靈山,不會太遲了嗎,你平日裏吃力嗎?”

唉,我知道我這話說得就像一顆酸溜溜的青杏,但是我覺得逗喬琢石很好玩。可惜喬琢石並沒有多生氣或是多尷尬,他只是笑笑說:“我家中只是希望我能學點本事保護自己罷了。”

“那你來玉石樓幹什麽?”玉石樓裏堆著很多書,但喬琢石看樣子不像是能靜下來讀書的。

“傳說玉石樓裏有一本書,能夠解答世間所有的問題。我那時想知道,怎樣能架一座跨越海的橋呢?”

聽起來不像真的理由,我暗忖。

“會有這樣一本書嗎,”我說,“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要找這本書嗎?”

“是啊,畢竟我仍不知道跨越海的大橋從何而建。”



我問喬琢石為什麽會來靈山。

靈山和玉石樓是兩回事。來玉石樓的人,我問他們為什麽,他們幾乎都說是為了樓裏的藏書。但我要是問靈山的弟子們為什麽要來靈山,他們往往會苦惱一陣。

按理說,直接痛痛快快告訴我原因就好,比如為了靈山門派的名氣,為了避世,有的是為了女子學習的機會等等。但這群弟子們多半先猶豫著,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才說出為什麽,也不知道哪裏學的怪毛病。後來趙孟祝當了掌門人,又鎖了玉石樓,就沒有什麽弟子供我打趣了。

玉石樓從來沒有被鎖過那麽久的時間,整個樓很冷清,讓我擔心遲早有一天落下的灰會堆積到無法想象的地步。後來喬琢石來了,才又變得好玩起來。

對於我的問題,喬琢石的回答是他要來靈山學文學武,如果有幸勘破天機,他就有機會像現在的掌門人一樣,活得很長久。

我有些失望,因為我一直向往江湖上的故事。在靈山修行的人武功確實也好,但我總想著能遇到那種真正的行走於江湖的人,好讓我開開眼界。

我遺憾地對喬琢石說:“要是你是殺手就好了,我還沒遇到過殺手呢。”

喬琢石目光一凜,只說自己不是。

喬琢石走後固逢春就來了。他今天捧了一堆書,我往他懷裏掃了一眼,也沒說什麽。固逢春把玉石樓的所有書都看遍了,喜歡的甚至看了不止一遍。固逢春過目不忘,我考過他很多次,比如隨便抽一本書問他哪裏講了什麽,他都回答得上來。

重要的是他看了書後會放回原位,用不著我操心。樓裏的人,有一半看了書喜歡亂放或者壓根不放回去,次數多了我就專門挑半夜嚇唬他們,逼他們一定要記得書歸原地。

幸好還有另一半人,像固逢春,他們不僅會好好把書放回去,看到書的位置錯了還會糾正。

我是記不住書的位置的,也不負責這些。有時候樓主有事找我幫忙,我就盡量幫一點,比如在借閱的人裏選一個懂這些的人,指使他去整理。

我也不是白叫人幫忙的,玉石樓的書不允許外借,人離開時必須把書放回原位,即使藏在別處也可能被樓主翻出來。這時候他們就會托我幫忙,在別人看的時候說一句“有人正在看”。

來玉石樓的人都很好說話,要是誰在這時候嗆我一句“先來後到,誰拿到算誰的”,我真不知道該接什麽話了。

“有人正在看”這句話是許昭昭教我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聽到的人都一副頭皮發麻的表情。這時許昭昭就在我們身邊偷笑。

想到與書有關的事情,我又走回固逢春身邊。我告訴固逢春,最近有人在找書,雖然只是略微一翻,偶爾遇到感興趣的就停下來看上完整一本,但也是記性極佳的一個人。我可以請那人給我擬一張書目,專門用來考固逢春。

“你又不知道我回答的內容是真是假。”固逢春在笑話我自己不怎麽看書,整天只愛打趣別人。

我說:“我能聽出來。”

固逢春又問我:“那個人是誰,趙孟祝?你不是不信他把書看完了嗎?”

我和固逢春認識了很久,我愛說話他也愛說話,我和他聊起的玉石樓奇人們他都記得。

我說:“才不是他。”

見我搖頭,固逢春問:“那這個人要找什麽書?”他的意思是打算幫幫喬琢石。

“哈哈,他找不到那本書的,他說要找一本解答世間所有問題的書,你都還沒寫完,他怎麽能找到呢?”



喬琢石某天又來找書,我對他說:“這本書根本沒寫完,你也找不到嘛。”

喬琢石聽得直皺眉頭。

那天固逢春聽了我的話,跟著笑了幾聲,看起來並不在意的樣子。不過不久後他跟我說:“如果我和喬琢石同時在場,你就當我不存在,別跟我搭話。”

我說:“好。”畢竟是認識了那麽久的朋友,固逢春這麽囑咐肯定有他的理由。

雖然固逢春讓我別跟他講話,但也沒說我不能當著他的面嘲笑他。見喬琢石不吭聲,我透過書的間隙瞥了一眼書架後面的固逢春,又對喬琢石強調了一遍:“我覺得他是沒寫完呢。”

因為我一口答應固逢春叮囑的善解人意,固逢春找機會給我帶了一把小弓,說是自己請教名匠時,在他的孫子做的一堆東西裏選的。

“別看是個孩子的練手作,其實是把很好的弓。”固逢春說。除了買下這個,他還幫我配了一個箭筒和數支箭。

玉石樓挺好玩的,每天來的人有多有少,倒是穿的衣服都各式各樣的。其實我不怎麽向來玉石樓的人要東西,除非他們主動給我。玉石樓的第二任樓主曾贈我一把匕首,上面鑲滿了寶石,像裝飾品一樣,裏面鋒利得很。他真的是個非常狠的人。

一位武將剛從戰場凱旋,他認為自己應該沈澱下來多讀點書,空閑之餘也樂於指點我射箭之道。我風風火火地在玉石樓裏跑上跑下,眼前沒人時就朝書架拉弓,“噔”一聲射進木頭。

有個小姐名叫張芝憶,說要被我嚇死。她提議我站在窗口往外射箭,等她哪天來時讓隨行的家仆在樓外繞一圈,替我撿落在地上的箭。她還叮囑家仆,若是箭少了壞了舊了就幫我補上。這真的要謝謝張芝憶他們,我點不了玉石樓的燈,也經常叫他們幫我。

拉弓射箭次數多了,其他人來時也會順手幫我撿箭,沒看到我時他們就把東西放置在大石頭前面。

我站在二樓的樓梯拐角,當喬琢石走進來時,我拉弓瞄準他的胸口。

喬琢石見了我,並不是很驚訝,即使我的箭頭指向隨著他的動作不斷調整,他也先回過身把玉石樓的門關好,然後偏頭問我:“你是第一百任樓主許昭昭的魂靈?”

喬琢石話音未落,我的箭就射了出去。他一動不動,始終保持著背對我的姿勢,坦然地看著箭插入他腳邊的地板。

雖然我本就不打算射中他,但見他絲毫不慌亂,心中不免不服氣,嘴上仍強裝鎮定,揚聲讚他一句:“好勇氣。”接著我坐在臺階上把弓往膝蓋上一搭,抱臂盯著他,目光是冷的。

“所以你是不是?”喬琢石說。

“為什麽說我是魂靈?”

“現在的靈山掌門人趙孟祝是玉石樓的第一百零一任樓主,許昭昭是第一百任樓主。你本就不是普通人,像一個魂靈一樣守在樓裏,我思來想去,你應該是許昭昭了。”



我不滿地說:“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我是什麽身份又有何重要?你在懼憚什麽?”

喬琢石往樓梯上走,他邊走邊說:“如果你是許昭昭,那我就註定找不到書了。玉石樓最重要的就是這本書,玉石樓的名氣也是靠這本書。”

喬琢石的意思是如果我是樓主的魂靈,為了玉石樓好,我會故意藏著書。

見他走到我身邊,學著我坐在同一級階梯上,我轉過頭看著他說:“你說錯了三點。我不是樓主,玉石樓自身的重要性勝於裏面的任何東西,許昭昭沒死。”

“你不知道換樓主的條件?”

“我自然有知道她沒死的道理。”

見我洋洋得意的樣子,喬琢石竟然信了我的話。也是,想想他自己師父就是個勘破天機後能活那麽那麽久的人,許昭昭沒準也能呢?

我沒有告訴喬琢石的是,據我所知玉石樓的每一任樓主最後都會死在樓裏,這個規律還沒有被打破。像第二任樓主,我見到他的第一面,就是他死在玉石樓那天。

我對喬琢石有所保留,是因為我看到的時間是錯亂的,有的人只知道我能看到過去現在和未來,就想著從我這裏套話了。

未來本就不能輕易透露,況且我看到的未來也不一定是準確的。一件事可能在轉瞬間就有反轉,我看到聽到的不過是歷史中的小小片段。

想到這裏,我突然對固逢春感到抱歉。聽了我的話,他肯定知道自己最後能寫完解答世間所有問題的這本書了。

我思量著找個機會向他道歉,又轉念一想,那天喬琢石聽了我的話後笑得很輕松瀟灑,一直以來他也都是勢在必得的樣子。想到這裏我也會心一笑,知道自己不必再對他說對不起。

“如果許昭昭真的還在人世,是不是她帶走了這本書呢?”喬琢石問。

“你信我?”我擡眼看喬琢石。

“看你這麽執著,我倒是覺得許昭昭還活著了,”喬琢石說,“可是師父為什麽要把玉石樓鎖起來?四年前他為什麽告訴我這本書在玉石樓裏?”

我不知道怎麽會有這麽多問題,也答不上來,就沈默著搖搖頭,繞著喬琢石慢慢走了一圈。等我又走到喬琢石面前時,他開口說話,竟是和我商量的語氣:“要不要我去問問師父?”

“對了,你師父是趙孟祝,估計知道的確實多。”

趙孟祝和許昭昭第一次見面時我恰好在場,真的是恰好。我經常遇到許昭昭,卻不怎麽見過趙孟祝,說起來,這些年我遇到趙孟祝的全部次數加起來還沒一段時間裏碰到張芝憶的次數多呢。

當時我蹲在書架後面,幫許昭昭把她剛從外面收來的幾本書放到書架底層的位置,聽見有兩個人在說話。

第一個人先說:“我是趙孟祝,是玉石樓的第一百零一任樓主。”

我暗暗想,哦,是見過一次的趙孟祝,那個天賦不錯的。可是怎麽說自己是樓主呢,真是的。

然後我又聽見許昭昭說話,雖然聽不出趙孟祝的聲音,但許昭昭我是很熟悉的。玉石樓的第一百任樓主許昭昭,她只是說:“我叫許昭昭。”

現在回憶起來,他們的第一次對話,一個人就宣告了另一個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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